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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得去看看《芭比》” | 顧文艷

        2023-08-03 19:24:03來源:文匯網

        Michelle讓我去看《芭比》。

        Michelle是我的大學室友。我上回見她是2011年的暑假,我和我媽一起去她父母在紐約長島的家玩。那是一棟很大的房子,我和我媽一人住一間客房,每天狂吃她好客的母親做的美式巨餐。我媽比劃著問她媽,在長島買這么大一棟房子要多少錢。她媽也比劃著回答,50萬美金左右。十多年后重聚,我問她媽媽好。她說她媽很好,剛搬去馬里蘭,住在她生了娃的姐姐家附近,最近把長島的房子賣了,凈賺150萬。

        Michelle也很好,住曼哈頓上東區,在第六大道的梅西百貨客戶捐贈部門工作第7年,每個月交5000美金的房租,2000美金的婚姻治療。她和她老公2020年結的婚,在疫情伊始的紐約度過了芭比粉的蜜月,在疫情的尾聲遭遇了這段婚姻不可逆轉的凋萎。你必須挽救你的婚姻,她媽對她說,不管用什么方式——生娃,砸錢、時間,無形有形的一切。


        (資料圖片)

        我受夠了這一切。Michelle邊說邊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梅洛紅葡。你看,什么都是我的錯。我可不想生娃,我受夠了。我太累了。我受夠父權制了。我剛看了《芭比》。對,你得去看看《芭比》。

        幾天以后,我去電影院看了《芭比》。

        此時又是一個地球迄今為止最熱的7月,我正在康涅狄格大學帶隊夏令營。學生下午4點下課,我們匆匆咽下難以下咽的食堂飯菜,趕5點多的場次,去考察2023年夏季最火熱的全球文化現象。我們準點入場,沒穿粉色,但裹上了最厚的衣褲,哆哆嗦嗦,頑強地抵御全球最強的夏季制冷。15分鐘喧鬧的廣告,2小時更加囂煩的正片。最后一幕(以下開始無負擔劇透),瑪格特·羅比演的芭比披上清涼小西裝,腳踩粉色勃肯鞋,走進現實世界,宣布自己要看婦科醫生了。我們后方立即傳來一陣幾近粗暴的狂笑,三兩聲擊掌;是兩個嚴重肥胖的白人中年婦女。她倆從頭笑到尾,偶爾歡呼雀躍。我凍僵了,勉強起身,走出影院,解凍,嘆:爛。

        爛的原因有很多。我最受不了的爛點在于它能如此理所當然地輕故事,重說教。故事有起有落,但搖搖欲墜;戲仿、隱喻堆砌如山,敘事嚴重過載;剝去亮麗的粉殼,就只剩單一同構的嘲諷與游說:父權社會真糟,男性凝視真狠,權力更迭真快,婦女團結真有用,平權真難——做真正的自己比啥都重要!啊啊啊,亢奮的觀眾們都忍不住站起來為2023年還在重復的千篇一律的好萊塢成長故事鼓掌。

        不過,敘事過載和說教問題,其實是近年好萊塢電影的普遍特征。看看去年的《瞬息全宇宙》和《巴比倫》就行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疫情以后,喧囂壯麗的大制作有意用斑斕的畫面和高能的音效沖散這三年的死寂和恐慌,還是它們都在無意中卷入了一場與抖音的同臺競技——飽和視效、鏡頭拼接、時空剪輯——各種眩目花哨的手段,其核心目的是爭奪觀眾的注意力。畢竟在這個時代,關注(不管是女性凝視還是男性凝視)就是資本,就是權力。導演們對博眼球的雜燴風并非不自知,多半是有意而為。去年那兩部我也不喜歡,但《瞬息全宇宙》至少溯了點兒好玩的邪典文化,《巴比倫》蕪雜負重的敘事里也空出了還算充足的闡釋空間。

        我對《芭比》的意見最大,因為在它看似開放自由的戲謔諷喻背后,分明升起了一種幾乎不容置疑的啟蒙話語。它的嘲諷輕松詼諧,從第一幕諧仿《2001太空漫游》開始,一路靠著機智的調侃(《教父》那段確實妙),好玩的臺詞,解構再解構。嘲諷解構本是自由派的最愛,也是葛鮑組合,“呢喃核”(mumblecore)忠粉擅長的電影語言機制。可我沒想明白為什么一部妙語連珠、熱梗無數的片子非要把所有的“解構”團結起來,拼拼湊湊,搭建一場女性主義啟蒙盛典。當然,芭比主角在影片最具宣泄能量的覺醒時刻,其實已經一本正經、神采飛揚地(盡管同時也是自嘲搞笑地)回答了這個問題:“通過說出父權制下女性身份的認知失調,你剝奪了它的權力!”

        換言之,《芭比》就是要說,要發聲。不僅要把女性困局說出來,還要把所有與之相關的一切一股腦兒全部傾倒出來。管它有多復雜多矛盾,管它會不會讓故事超載,管那說出來的方式有多教條多膚淺!因為發聲是第一步;因為只有說出來才能從被“洗腦”的蒙昧中醒來;因為只有說出來,才能削弱父權。“父權制”一詞在影片中出現了近十次,或許也能解釋為什么這個詞如此自然地跳入了Michelle和我的交談,占據了她反思與吐槽個人婚姻狀況的中心——畢竟,詞頻效應本身就是“洗腦”的標準認知策略。是的,我這里的意思就是,《芭比》的發聲邏輯雖然成立,但它的發聲方式確有“洗腦”之嫌。無論我多么堅定地認為自己是個女性主義者,我都不喜歡被洗腦。

        好在,影片整體的戲謔風格和濃稠的夢幻歌舞色彩還是削減了一部分說教的刻意。同時,我其實能理解為什么大家選擇忽視,或者說原諒這部片子如此明顯的教條風——在美泰工作的母親格洛麗亞那段臺詞說得挺做作的,卻在世界各路社交媒體被瘋轉,主要原因還是在于,她確實是在陳述一個全球共識:做女人可真累,外界總是既要又要還要。當然,這也是在影片第一幕就濃墨重彩地用“芭比”形象揭示的女性困境,也就是芭比所說的“女性身份的認知失調”:在原始“女人的黎明”,玩寶寶玩偶的女孩看到穿泳裝的巨型芭比,義無反顧地砸毀了手里的娃娃,開始了女性的進化:從母親到芭比,從父權規訓走入男性凝視。哎,砸毀了娃,卻砸不碎性別角色的鐵鏈,這也太氣人,太無奈了,吧!

        因此,女人們需要宣泄。世界各地的女人都很憤怒。2022年在世界各地都是個很奇葩的年份,在美國發生的大事是最高法院推翻羅訴韋德案,取消了人工流產的憲法保障。生育自由向來是女性主義的重大議題,也是女性身份的關鍵問題。如果說《芭比》開頭提出的困境是母親/芭比的認同困境,影片中間部分的鬧騰里就充斥著現實世界的女性在這個困境中——在被控制的女性身體和被控制的女性身份中——寸步難移的沮喪、恐慌和憤怒。影片最后走出困境的答案爛俗老套,但確實撫慰人心,一場母親與芭比的和解:你可以生娃,也可以不生;你可以風騷迷人,也可以看婦科醫生;只要做自己,你就是芭比,無所不能。

        不管怎樣,Michelle沒說錯。《芭比》是一部爛片,但是一部得去看看的爛片。它就像那占領2023年美國夏日影院的室內冷氣,充足,舒適,優越。對于在烈日下待太久的人來說,能進來吹會兒冷氣實在太爽了,解暑,簡直振奮人心!炎熱得氣人的夏天,誰不需要冷氣呢?可它吹得太過了,出風口高高在上,迫使所有進入影院的人接受、享受這種宣泄性的舒適——那歸根結底由過量的資源和龐大的資本堆出來的涼爽與舒適。

        我給Michelle發了個消息,說我看了《芭比》,但還沒想好怎么評價。她沒回我,我就開始上網刷影評。觀眾打分兩極化分明。文藝影評主要是好評,但也挺分裂的。《紐約時報》夸了夸葛導的才,批評劇本的女性主義批判太弱;《民族》周刊夸了夸葛導的才,批評劇本的女性主義批判太過。然后我又看了個葛導的采訪,她在里面說,所有人都在注意芭比的踮腳,但建議大家也關注一下芭比的手——影片有個鏡頭,發明芭比的露絲和芭比的手碰上了。那是按米開朗基羅《創造亞當》里上帝和亞當的姿勢拍的,她說。

        我不記得那個鏡頭了。我只記得芭比跟露絲的對白,以及芭比對路邊老人說“你真美”的那一幕,又突兀,又矯情。我還記得以前藝術史課講米開朗基羅的時候,老師說,《創造亞當》里那個飛在空中的上帝,身著的紅袍形成了子宮的模樣。于是我去搜了高清圖。果然,上帝周圍有一片極其溫柔的淺紅,貝殼狀,像夕陽的余光。

        這倒是一個挺好的場景,我想。她的子宮掙扎著飛了出去,變成了上帝的紅袍。

        2023年7月28日星期五

        作者:顧文艷

        編輯: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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