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發憤著書”形象的建構與意義
作者:劉彥青(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資料圖)
《史記》的文學經典地位與司馬遷“發憤著書”的經典形象密切相關。司馬遷“發憤著書”的形象,一方面影響讀者對《史記》文本的解讀;另一方面因其特殊的產生情境與深厚的文化內涵,一定程度上契合了古代困厄文士的遭際與心境,從而使司馬遷與《史記》成為一種具有典范意義的文化符號,進而促進了《史記》的傳播。
《太史公自序》建構司馬遷形象
司馬遷“發憤著書”的情感表露最先在《太史公自序》中出現,此時的司馬遷已經有意識地建構自己的形象。金圣嘆評《太史公自序》,“此篇于《史記》為序,于太史公,便是自己列傳也。故其大旨,只須前兩行已盡,后與壺遂兩番往復畢,卻又忽然敘事者,正是其列傳體也。”司馬遷追溯先人之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并自信地稱:“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明確將自己與周公、孔子進行比擬,不僅表現出一種自覺的歷史責任感,而且也充滿一種舍我其誰的豪情。他設想《史記》的歸宿是“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后世圣人君子”,也類比了《春秋》篇末以“制《春秋》之義,以俟后圣”終結的模式。此外,他如實記錄了司馬談臨終遺言:“自獲麟以來四百有余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這段文字又將這種責任感指向了當下。一是從《春秋》的結束“獲麟”到司馬談的時代四百多年間沒有系統的史書記載,史書出現了缺失;二是缺乏記錄漢代大一統盛世局面以及“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的史書。可見,司馬遷修史的責任感背后蘊含著深厚的歷史文化背景,它既有源自家族的史官文化的影響,也有司馬氏父子的文化自覺。
《報任安書》完成形象建構
有關“發憤著書”最直接的表述出現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從李陵之禍的遭際出發,類比聯想到與自身遭際十分相似的西伯、孔子、屈原、左丘明、孫子、呂不韋、韓非子,《詩》三百篇。司馬遷基本闡述了“發憤著書”的基本內涵,即“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發憤著書”的核心思想是通過著述來抒發內心的郁結。此段文字復見于《報任安書》,顯示其在司馬遷心中的重要性。然而,與《太史公自序》頗為簡要的歷史人物羅列相比,《報任安書》則給這一主題補充了更多情感背景,也即對“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內容的詳細介紹。他自白“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歡”,對李陵的辯解一則出于李陵平素“有國士之風”,戰時又頗有戰功的客觀分析;二則也出于“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慘凄怛悼”情形下寬慰君王的忠心表達。所以,對于“明主不深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游說,遂下于理”,司馬遷深感無辜。身陷囹圄,拳拳忠心無法自明,其中原委無處告愬,只落得為人所笑的下場。
與《太史公自序》相比,《報任安書》增加了李陵之禍前后的經過,以及司馬遷經歷此次劫難的心路歷程。這就使得司馬遷“發憤著書”的前后經過更加完整,特別是對其經歷李陵之禍之后內心世界的自白:“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司馬遷以十分真切的語言表現了內心的痛楚,字字辛酸,斑斑血跡。認識到沉重的歷史責任感正是司馬遷在舍生取義與茍且偷生抉擇中的大背景。司馬遷并非沒有舍生取義的勇氣,誠如其所言:“仆雖怯懦,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若仆之不得已乎?”正是歷史的責任感,使其選擇了暫時的茍且偷生。在《報任安書》中,司馬遷那種腸一日而九回的痛楚,那種寧死而不得的郁結,那種讀書人忍辱含垢的羞恥充滿了整篇文章。《報任安書》即是司馬遷的自白書,也是司馬遷對漢武帝的控訴書。清代浦起龍《古文眉詮》評價《報任安書》時說:“答書大致在自白罪由,自傷慘辱,自明著史,而以謝解來書位置兩頭。總納在‘舒憤懣’三字內。蓋緣百三十篇中,不便放言以瀆史體,特借報書,一披豁其郁勃之氣耳。”從情感的表現內容與表現方式可以看出,司馬遷確有“不便放言以瀆史體,特借報書”這種有意識地區別對待史書的態度。這反過來也說明,見于《史記》中的司馬遷形象與《報任安書》中的司馬遷形象是不同的。《史記》中的太史公著書是深厚歷史責任下的堅守,《報任安書》則增加了更多“著書自見”“著書以償前辱”的內容。
綜合來看,正如劉懷榮所言:“將‘發憤著書’之‘憤’釋為‘怨憤’‘怨恨’或‘牢騷’,將《史記》的寫作定性于‘泄私憤’、發‘牢騷’,無論如何也是講不通的。”必須結合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所提出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宗旨,才能更加深刻地體會“發憤著書”內涵。“它是司馬遷在立言活動中超越人生困境和自我局限以尋求不朽并上應天命的一種主觀努力。”“發憤著書”的司馬遷是慷慨豪邁的,而不應該從著書泄私憤的角度看待司馬遷。
“發憤著書”促進《史記》的經典建構
《報任安書》中司馬遷這種直白的情感宣泄在此前的文學作品中十分鮮見,在一定程度上背離了儒家“溫柔敦厚”的傳統,而與屈原的發憤抒情頗為接近。“發憤著書”不僅是解讀《史記》文本的一個視角,而且是與屈原罹憂而作《離騷》一樣,也與《報任安書》中所列舉孔子、左丘明、孫子、呂不韋等眾多事跡形成一個系統,成為一種深刻的文化現象,即因外在生存狀態的困厄與艱辛,借助語言文字宣泄內心的情感。盡管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中列舉了有相似遭際的困厄之士,在一定程度上已經構成了“發憤著書”的歷史群體,但是直到《報任安書》中司馬遷對自己困厄心境淋漓盡致地生動揭露,才為這一批“發憤著書”之士的歷史形象附加了更多的真實性。“發憤著書”才成為一種為人同情的、感動的、震撼的行為模式,“發憤著述”也才成為“發憤抒情”之外另一種具有深厚內涵和典范意義的文化范式。
司馬遷“發憤著書”的形象建構雖不直接關涉《史記》的經典化建構,卻是站在《史記》外部對整本書的一次價值定位,必然會影響司馬遷與《史記》在讀者心中的接受。后世古文家對此理論有新的發展,唐代權德輿在《梓州刺史權公文集序》中明確提出文章“舒憤懣”的主張。韓愈在《送孟東野序》中說:“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在《荊潭唱和詩序》中進一步說:“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發于羈旅草野;至若王公貴人,氣滿志得,非性能好之,則不暇以為。”其“不平則鳴”理論正是司馬遷“發憤著書”理論在唐代的進一步發展。
由此可見,司馬遷“發憤著書”理論及其形象已成為后世古文家學習的典范,特別是在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的總結和集大成的明清兩代。明代焦茲、陳子龍、李贄等皆繼承發揚“發憤著書”說,李贄在《忠義水滸傳序》里談道:“太史公曰:《說難》《孤憤》賢圣發憤之所作也,由此觀之,古之賢圣,不憤則不作矣。不憤而作,譬如不寒而顫,不病而呻吟也,雖作何觀乎?《水滸傳》者,發憤之所作也。”將“發憤著書”提升為一種普遍性的創作規律,并由此延伸到《水滸傳》等小說的解讀上。清代金圣嘆、張竹坡、黃宗羲、廖燕、陳忱、蒲松齡等人在此基礎上,或評點或創作,都高度推崇“發憤著書”說。金圣嘆說:“如《史記》須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發揮出來,所以他于《游俠》《貨殖傳》特地著精神,乃至其余諸記傳中,凡遇揮金殺人之事,他便嘖嘖賞嘆不置。一部《史記》只是‘緩急人所時有’六個字,是他一生著書旨意。”司馬遷“發憤著書”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史記》的經典化解讀與經典化傳播。
《光明日報》(2023年08月12日?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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